◽️《親密さ》(2012)濱口竜介 | 電影如是說◼️ (下)
【兩年後,メトロ副都心線會與東急東橫線相接嗎?】
◽️《親密さ》(2012)濱口竜介 | 電影如是說◼️
上篇以技術角度切入分析作品,下篇則從情節及角色上分析作品要帶出言詞的力量、建立關係的癥結。
◼ 角色與情節分析
導演將細膩的觀察放在主角令子與良平的關係之中,藉此反映着現代人類的感情弱點,自我中心、自我保護、缺乏溝通,言詞成為我們的阻隔,更成為了現代最有殺傷力的武器。但是在談論主角良平之前,余說都希望先分享一下導演在其他角色上都有花心思安放的訊息。其實每位角色都映照着不同人間與感情的特點與缺陷,但相對有共鳴的分別是劇場中的真之介的性格以及情侶佳代子與ノボル(昂/登)的互動。
▪️ 真之介的大好人性格是優點?是缺陷?
劇場中的真之介就是一位大好人,面面俱圓,願意溫柔地照顧同場的每一位。因此,真之介都甚有女人緣。衛有血緣的妹妹佳代子於沒有血緣的妹妹ゆきえ(幸恵)都分別喜歡上真之介,而真之介喜歡的就是佳代子。但是衛為了隱瞞與佳代子的兄妹關係而謊稱他們倆是情侶,因此有機會時作為朋友的真之介都不敢向佳代子,亦被他罵了一句「懦夫」。另一方面,面對熱情的幸恵不斷用行動表示愛意,真之介就只有處處迴避,只是因為害怕傷害對方的感受而沒有坦白拒絕。
在社會中,面面俱圓的人固然受歡迎,但是為了迎合每一位就只好將內心想法收藏,慢慢就不再敢向人表演真正的自己。埋藏自己不願意,不但沒有保護到幸恵,優柔寡斷的離開只會令他有更大的假希望,將來也只會得到更大的失望。明明感受到佳代子與自己一樣喜歡對方,生怕影響到他與衛的關係,卻成為了感情的懦夫。(當然不能完全怪責真之介,他也是蒙在鼓裡。)但不敢令編者回想我們為了不敢傷害人,美其名是保護對方,而變得優柔寡斷,令別人的期望如泡沫漸漸脹大,到最後也只有更痛的傷害。不敢拒絕,不敢表白,結果一位「好人」傷害了兩位女性,諷刺吧。
於友情方面,真之介對衛的溫柔和犧牲卻是十分動人。衛有夢想,身為朋友,真之介甘願自己做一位社會人,好讓衛可以成為更好的人。道別時的一句「等五年,我養你,你做你想成為的人,我做郵局局長。」,這份溫柔著實令編者鼻子一酸,人生中有人可以向自己說出這句說話,會是多麼的難得。可能真之介已經被社會磨滑而甘心成為工作的奴隸,但編者更願意相信他是希望看到朋友好好過活,犧牲自己,成全朋友,可能也是他一種人生的成就。
▪ 因為親密,情侶知道怎樣才能徹底傷害對方
在第二部分的劇場,佳代子與昂總共有兩場單獨的對話,兩場對話的氣氛和立場都截然不同。第一次正是劇場在衛與悅子朗讀詩歌後的第一幕,兩人分手後相約在咖啡店歸還屬於對方的物品。昂依然依依不捨地向佳代子了解分手的原因,可能是替自己感到不值,也可能是希望挽留。但佳代子不是迴避就是支吾以對,最後更明言不要期望自己回覆訊息,彷彿沒有什麼原因就單方面決定分手,此時相信觀眾都替昂感到委屈。
讀詩會之後就是第二次的對話,整個氣氛變得不一樣,因為昂知道佳代子有了新的「男朋友」,佳代子亦見到昂作為幸恵男伴出席讀書會。二人變得有點嫉妒對方,佳代子暗諷着提醒昂要小心隨便的幸惠。昂也變得咄咄迫人,一直自說自話地諷刺著佳代子,就連佳代子嘗試說出真相時也被昂潑水而打斷。昂亦因為妒忌與憤怒不禁承認早在拍拖時已經跟幸惠出軌,只是為了進一步傷害對方。
編者不禁慨嘆言語及衝動的殺傷力。昂說出殘酷真相的時候,難道他此時心裡會是爽快?面對曾經愛的人,正是了解什麼言詞可以傷害對方,所以在此刻爭執之時,就衝口而出說出最醜陋的說話。情況與《Marriage Story》中的對罵一樣,關係終於在破裂之時,我們的暴力就是鋒利的言詞,傷害對方,同時自己亦會心如刀割。難道人類建立關係,最終就只會是互相傷害?
▫️ 利用劇目的角色映照出良平的性格弱點 ▫️
「言詞如列車可以連結象徵心的每一個車站。」但是為了保護自己保護別人去封閉自己,心又何以連結上?沒有真正連結的關係也只是虛幻的承諾。
主角良平的性格與劇場中的衛互相映照,除了希望保護別人,他更是為了保護自己而自我封閉,就連對戀人都不會說出半句心底話。他的藝術家性格將自己顯得高人一等,不想落入俗套。但是殘酷的現實慢慢蠶食他的夢想,對自己的人生亦漸漸失去希望。要繼續艱苦地追尋夢想?或是甘心成為自己俗套的人?因此,良平害怕面對選擇,更加害怕表達自己的窘況。
讀詩會的《暴力與選擇》正是反映了良平認為暴力是存在於選擇之間,社會對人的暴力是剝奪了選擇的權力,甚至剝奪選擇的能力;人類對自身的暴力就是不去選擇,不願面對選擇,不相信自己有能力選擇。良平正是沒有勇氣向前走,讓自己繼續活於選擇之間,固步自封。面對夢想,面對關係,他都是掙扎在矛盾之中,良平絕對不滿意生存於此狀況之中。
良平與衛經常展現自己藝術家脾氣的一面,孤高地存在於各種關係之中。只要劇團的人配合自己,要女友配合自己,卻不願表態讓人了解自己。這種自負其實都是源於自卑,所以只好經常向外要求,遮蔽自己內心。在劇場中衛終於向妹妹佳代子道出自己的不安,一直是抱著怕妹妹失望的心情,一直認為自己是不稱職的哥哥。卻沒有想到妹妹期望的只是需要簡單的陪伴,並不是需要哥哥有什麼超凡的成就。佳代子亦道破,衛發表作品時渴望被人看見,渴望自己是個令人自豪的人,卻又怕看到台下觀眾表現出不滿或失望的神情。同樣地,面對他者,良平時渴望被了解與接納,但是表現自己是怕人會看不起自己,亦怕會傷害到別人。良平就是理性又坦白的人,但這種性格於社交中往往會成為異類。例如在讀詩會吶喊出心聲後,只換來別人批評,相反地又看著悅子得到稱讚。現場的人只關心悅子,自己卻被冷落。又例如悅子樂觀地談論到死亡時,他質疑大家何解迴避死亡,明明死亡是必然,更可能是近在咫尺。換來就是現場尷尬的空氣,更被人否認並敷衍他的說話。
既然表現自己只會被否定,倒不如將說話埋藏於心底,成為不停站的列車,孤獨地行駛,既不會傷害到別人,也不會傷害到自己。
▫️️ 良平自我救贖後,終於列車把車站相連 ▫️
對話過後,衛知道了妹妹佳代子對於自己的肯定,著實改變了他的行為,會開始嘗試以行動、語言改變身邊的人。希望妹妹不會因虛假的希望而受傷,衛撕掉他的情信。即時明明知道會被拒絕,衛依然主動邀請妹妹跟他同住。可以開始看到衛慢慢釋出溫暖。最後更選擇與自己性格及價值觀截然不同的悅子成為室友,看到衛一步步跳出舒適圈,未必能成為更好的人,但至少成為願意向前走的人。電影中,編者認為衛就是良平的映照。在演出之中,假亦真時真亦假,良平能透過劇目得到救贖、得到勇氣,在現實開始改變自己。
兩年後,メトロ副都心線終於與東急東橫線相接,令子從列車下車時偶遇剛上車的良平。令子成為了劇場雜誌的編輯,良平則成為了軍樂隊的成員。從二人起初的尷尬與陌生感可見,兩人不再是情侶關係。
參軍的良平在這裡的意象很強烈,回想在第一部分,他是自私認為完成劇作比起戰爭和國家更重要,兩年後,他卻如衞一樣放下「自尊」,參與戰爭,直直地踏進有他者的世界。此處都解答了何解導演要於開頭構築朝鮮戰爭的背景,因為余說一直誤以為架空出朝鮮戰爭只為了述說一些個人見解,原來都是鋪排另一個元素反映良平前後的轉變。對於這個設定,不知你又會有怎樣的解讀?
除了成為了軍人,良平的態度變得隨和,除了主動關心令子的狀況,更會主動調和氣氛,跟頭113分鐘的他有天壤之別。這次短短的對話相比起大橋上的那次,雖然已經分手,但明顯二人的心走得更近。道別前,良平查問令子的電話是否依舊不變,之後回應着令子的道歉,說出一聲:
「我才是要道歉的那位。」
承認自己的過錯,對自己,對對方,都蘊含無比的意義。列車開出,在兩列不同步的電車上,良平與令子不斷向後跑,尋找對方的身影。二人對望後流露幸福的表情,良平戴上他那副土氣的眼鏡,直到最後都不斷向令子飛吻,編者的淚水再次奪框而出。沒錯,這正正是兩年前,令子在大橋上向着良平乘搭的首班列車所做的動作。從前,令子每天都會不顧良平有沒有看到都會去揮手、飛吻,縱使良平有看到都會裝作沒有,亦當然不會告訴令子。如今次良平不再裝作看不見,願意伸出自己的手握緊對方。
這個晚上,縱使兩架列車以不同速度向著不同方向行駛,也不用等到破曉,沒有牽手,我們都知道主角二人的心走得前所未有的相近。
◽️ 結語 | 如是說
《親密》總共花了243分鐘去交代背景、營造衝突,然後烘托出最後9分鐘的溫暖窩心。看見二人最後互相飛吻,響起岡本英之的另一首配樂,觀眾知道這段關係昇華到了另一個階段。「列車」與「文字」貫穿了整部作品,濱口竜介告訴我們,即使言詞可以是鋒利的兇器,但是我們就因此不再使用言詞,我們的心意就不能傳遞給他人,漸漸,我們就會成為孤島。老套地說,一段關係需要溝通和坦白,但是要突破坦白這個關口有時談何容易?余說都有經歷一段自我封閉的時期,因為自卑,所以自負。一下子就出來是沒有可能的,不如就使用言語慢慢重新接觸身邊的人,表現自己的軟弱,或許同伴與自己的距離並沒有你想像般遙遠。
對於現代人親密關係,濱口竜介如是說🎞
最後,感謝電影中心限定上畫濱口竜介的作品,讓余說可以在大銀幕享受到濱口這部成名前的作品~
P.S. 文中平假名與片假名的名稱,都是余說以粗劣的日文自行翻譯,與各版本可能有所出入,敬請原諒。